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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 异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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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守门人常年守着身后孤绝的万仞高山,所有外来者对于他们而言,都是某种程度上的敌人,因此他们排外,就算看在守山人的面子上也不行。

    褚桓也是带着《圣书》的神秘光环,才在守门人族长鲁格的默许下留下来的,很多守门人都好奇地打量着他,但碍于族长冷脸,并不敢贸然过去搭话。

    如果说守山人的生活是古朴,那么守门人的生活就是枯燥的。

    他们更加肃整,战斗力更强,随时处在一种枕戈待旦、常备不懈的状态里,比起一半生活在桃花源里的离衣族守山人,守门人更像真正的战士。

    傍晚时分,南山他们从山上扛下来一些粮食,和着野菜与火腿,粗粗地洗涮切块后,就不分先后顺序地一股脑丢下锅。

    锅是那种能当澡盆用的大家伙,想必炖上囫囵个的唐长老不在话下,吊在架子上,下面架着大火烧,也不讲究什么先放后放、火候不火候的,反正粮食、菜和肉就这么黏糊糊地熬成了一锅大杂烩,各种食材碎的碎、烂的烂、没熟的没熟,大爱无疆地缠绕在一起。

    一个守门人横刀立马地站在一边,攘起一把粗盐粒,大风卷沙地那么一洒,晚上的主食就有了。

    好在除了主食之外还有点小菜——大锅旁边架着几个小火堆,守门人将刚逮来的野兽收拾干净,然后横劈几刀,用尖叉子叉起,架在火上烤,还有一些类似土豆、地瓜之类的植物根茎,应该属于本地特产,从土里挖出来,连洗都不洗,连着泥一起丢进火堆里,烤完拍打两下,表皮自然脱落,会露出里面含着焦香的瓤来。

    说好听一点,守门人的日常生活颇有野趣——在褚桓看来,“野趣”就是简单到了粗暴的意思。

    然而不知不觉间,褚桓已经学会了不再用他狭隘的观点去丈量别人的生活,他没有再去试图揣度守门人生存的意义。

    尽管双方的语言方面依然无法达到无缝对接,但是潜移默化中,南山的视角在不知不觉地影响着他。

    褚桓发现,当自己追问“活着”的意义的时候,实际上是不期待什么答案的——因为如果别人告诉他那个意义是“平平淡淡,柴米油盐”,他会觉得对方浑浑噩噩,而如果别人告诉他某个明确的、甚至于高尚的目标,他又会觉得这是假大空。

    他之所以问,其实只是空虚迷茫的时候,给自己找一个看起来颇有哲学范儿的落脚点而已。

    南山对他说过,但凡存在,必有道理。

    当然,这也不是绝对的,也有些“存在”很没道理——比如褚桓正要找个角落低调地坐下时,以棒槌为首的一帮人就热情洋溢地冲他嗷嗷叫:“好贱人,到这来!”

    褚桓从未如此希望过自己是个聋子。

    袁平在旁边笑得像一朵风中乱颤的狗尾巴花,笑完,还不依不饶地尾随了过去。

    褚桓没好气地说:“跟着我干嘛?”

    袁平两手一摊:“跟着捡乐啊,好贱人,我下半辈子都得指望您这笑话活着呢。”

    褚桓听了前半句,很想把塞回到圣泉里,听到后半句,却不言语了。

    “下半辈子”这几个字好像一把突如其来的刀,抽冷子捅他一下,血肉之躯顿时就有点承受不了。

    下半辈子……袁平以后怎么办?

    永远被困在山门中生死轮回吗?

    袁平见他脸色突然一变,浑然不明地问:“你那脸色怎么又跟吃了屎似的?喜怒无常,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神经了。”

    褚桓默然不语,认为他说得对。

    褚桓坐下,没了打闹的心情,接过别人递给他的一块粗粝的烤肉,机械地往嘴里填,吃得食不甘味、毫无胃口。

    周遭乱哄哄的,有大人乱窜和小孩子乱钻,叽喳叫唤此起彼伏,突然,原本坐在一边的二踢脚好像屁股底下长了钉子一样,原地晃了起来,开始只是难耐地摇晃,到最后他满脸通红,忍无可忍,猛地站了起来,猫着腰夹着腿往外跑去。

    棒槌有一双不合时宜的利眼,明察秋毫地瞥见二踢脚的动静,立刻扯开嗓子替他广而告之:“哎,你干嘛去?”

    这一嗓子石破天惊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,只见那二踢脚保持着弯腰九十度的动作,在众目睽睽之下,僵立成了一座造型时髦的雕像,脸红得都快能去斗牛了。

    二踢脚:“我……我我我那个……那个去!”

    棒槌明知故问:“那个是哪个?”

    褚桓蓦地想起来了,他当时一个不小心,把“疯狗”的血喷了这小伙子一脸。

    贱人大王适时地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,目光往二踢脚的下半身扫了扫。

    二踢脚就像个被戳中了屁股的兔子,两只手欲盖弥彰地捂住裤裆,怪叫一声:“我就是尿尿!尿尿怎么了?笑什么笑!”

    这少年在众人的哄笑声中,感到了近乎丧权辱国般的羞愤,半身不遂般地碎步跑了。

    南山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,他以无辜无意的脸,包裹着处心积虑的核,别有所图地跟起了个话头:“我们这里如果有心仪的人,十六七岁就能在族长和长者的见证下定婚约。”

    他所说的“婚约”并不是汉语中类似“约好将来结婚”的意思,而是指婚姻本身,离衣族守山人们将婚姻视为一种不可背弃的誓约,褚桓听他说过。

    褚桓看一眼南山,心情都会变好一点,于是暂且放下方才的心事重重,也有了一点聊天的兴致:“我们那不行,我们那这样的小崽子属于未成年,还圈在学校准备高考呢,民政局不给发证,不让结。”

    南山问:“那如果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憋着,”褚桓坏笑了一下,忽悠说,“被父母发现了打断狗腿,被老师发现了写检查——就是错误悔过书。”

    南山头一次没有对河那边的离奇生活表示好奇,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突破口,于是连忙见缝插针地追问:“你也写过检查吗?”

    褚桓则见缝插针地找到了一个吹牛的机会,他一摆手说:“那怎么可能,我那时候是标配的‘穿白衬衫的男班长’,你知道什么意思吗?就是……”

    袁平:“就是班里最贱、最假、最会打小报告的男骚包。”

    褚桓捡了一根骨头,发射到了他脸上,然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,对南山说:“你别说,我好像还真写过一份。”

    此时在南山心里,“写检查”仿佛已经等于“谈恋爱”了,他垂在身侧的拳头陡然一紧。

    “当然不是因为早恋被逮着这么矬的事。”褚桓慢悠悠地补充完下一句,“我当时是因为为民除害,利用课余时间,给一个著名的傻逼开了瓢……”

    骨头带着厉风袭来,其中还带着一股新仇旧恨般浓烈的杀意,褚桓不慌不忙地侧头躲开,看也不看愤怒的袁平:“总有人喜欢捡骂。”

    南山发现准备好的话题已经被褚桓带出了十万八千里,补救是够呛了。

    可是今天都到这个地步了,他实在不想再迂回,打算就这么直接问。

    南山将心里的话重复默念了几遍,试图摆出一副故作轻松的状态,但是总觉得自己不得法。

    一个人在意到了极致,仓皇到了极致,就总显得有点做作,南山察觉到自己的不自然,却已经忘了自己什么样才算“自然”。

    他暗地里把自己折磨得不轻。

    褚桓一见他神色有异,立刻擦了擦手,探身一摸南山的额头:“你没事吧?是不是刚才哪受伤了?别感染。”

    南山被他一爪子摸成了一只受惊吓的浣熊,浑身僵硬得一动不能动。

    褚桓皱着眉,掌心在南山的颈侧贴了一下:“怎么脉搏跳得这么快?会不会是中毒了?”

    南山呆呆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,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中毒了。

    直到长者把他解救出来。

    长者坐在大锅旁边,形象被水蒸气熏得氤氲不清,拿着一个铁叉子敲着锅边:“我说南山族长,鲁格族长,我看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吧,说完正事,就让今天不当值的兄弟们喝点酒好不好?”

    南山一激灵清醒回了正常状态,连忙躲开褚桓的手,低声说了一句:“没事。”

    他和守门人的族长鲁格越众而出,众人都围拢过来,方才纷乱的人群和场地一瞬间训练有素地鸦雀无声气起来。

    “扁片人和穆塔伊虽然一直都是群居,”鲁格不寒暄也不废话,单刀直入地说,“但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规模的围攻,所以附近要么是有新的地方陷落,要么是有什么东西把他们驱赶到了这里。”

    南山接着说:“要真是那样,我们现在就不能被动地留在山上了,这次是穆塔伊,下次呢?”

    长者捻了捻山羊胡子:“老规矩,守门人跟着去一两个,主要人力还是从我们这边出。”

    山是他们两族的生命之源,因此守门人无论发生什么,都绝不能离开山门,这是祖先留下来的规矩,无论是对周边的清扫还是侦查,都是守山人的事,守门人最多派一到两个人随行。

    袁平一听,立刻唯恐天下不乱地举手:“我去!我可以去!”

    褚桓沉吟了一下:“我也去。”

    褚桓当然不是为了凑热闹。

    这个世界危机四伏,他没看见就算了,现在他已经窥见了冰山一角,就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了,他见不得南山年复年年地挣扎在这里,也见不得袁平死死生生地守着一个山门。

    他必须得尽可能多地掌握各种信息,哪怕他最终无能为力将他们带走,无能为南山实现他那些美好的愿望,起码能在一定程度上减少守山人……还有守门人的死亡率。

    可是他这么一应声,南山却想歪了。

    褚桓以前在离衣族聚居地里不是这样的,他当时什么也不多问,什么都不管,甚至明明能听懂一些他们的语言,也因为懒得节外生枝而假装听不懂。

    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积极了?

    南山想不出别的理由,除了袁平。

    不过眼下可不是族长应该胡思乱想的时候,南山飞快地拉回自己跑远的神智,强行将它留在打探边界的这件事上,他的目光扫过自己的族人,非常有效率地点了人手,将自己离开后的各种事宜布置停当——山下是个没有防护的世界,相当危险,既然鲁格不能动,那么作为守山人族长,南山必须要身先士卒。

    长者心事重重地喝了一口碗里的杂烩汤:“恐怕咱们就得做好了杀掉所有来犯敌人的准备,这个‘冬天’,难过啊……”

    众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。

    正这当,二踢脚拎着裤子,满脸通红地从林子里回来了,看起来打算偷偷溜进人堆里,刚迈开步子,就又被不怀好意的族人叫住了,几个汉子仿佛有意想调节气氛,纷纷露出一口白牙,围着二踢脚调笑:“这么快啊。”

    二踢脚一脚踢了过去,几个人扭打在了一起。

    南山吐出一口浊气,冲两族的族人们招招手:“说完了,酒上来吧!”

    鲁格摇摇头:“今天当值的一人只许一碗……”

    这种随时扫兴的人顿时遭到了群众的遗弃,两族的族人们一哄而起,把鲁格的话音哄在了喧嚣的海洋里,好像要将方才的沉闷一扫而空,颇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处世之道。

    二踢脚被几个汉子放倒在了地上,好半晌才上气不接下气地爬起来,他也不生气,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,端了一碗酒坐在一边,借着酒碗的遮挡,偷偷地打量着坐在另一边的少女。

    少年不懂得掩饰,很快被有心人看出来,新一轮的起哄碾压过来,将二踢脚这个未经人事的早恋少年挤兑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
    小姑娘听见动静,回头看了一眼,笑了起来,二踢脚顿时仿佛下定了决心,他一咬牙,狠狠地将碗里的酒一口干了。

    酒壮怂人胆,二踢脚在众人的起哄中,大步向自己的心上人走了过去。

    南山余光瞥见,发现自己居然被那个二踢脚比下去了,心里立刻不知哪来了那么一股气,也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,回身转向褚桓。

    褚桓抄起酒坛子给他满上,南山却没有沾唇。

    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褚桓:“到陷落地探看很危险,不然我不会亲自带人去,你知道吗?”

    褚桓就喜欢他这种郑重其事的模样,看一眼就觉得心里都酥了。

    南山紧张地抿了抿嘴唇:“万一你出点什么事,家里亲人怎么办?”

    褚桓一顿,脸上的笑意渐黯,过了一会,他垂下眼:“我没有亲人了。”

    南山:“妻子也没有吗?”

    褚桓自嘲:“还在她妈肚子里呢。”

    南山一刹那觉得自己的心都从嗓子里跳出去了,他听见自己的动脉疯狂跳动的声音,感觉周遭开了一世界的花。

    他问:“那么……那个,有吗?”

    褚桓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只见二踢脚正拙嘴笨舌地在小姑娘面前说着什么,说着说着,他自己的脸先红了,抓耳挠腮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,小姑娘虽然脸也红扑扑的,但是比他大方得多,正十分文静地在一边笑。

    褚桓情不自禁地跟着青春正好的少年和少女露出了一个微笑,他想去握一握南山的手,又觉得唐突,于是将空落落的手心塞进了裤兜里,对南山说:“那个呀——我们那边叫法可多了,文艺的叫法说‘恋人’、‘爱人’,暧昧的叫法是‘情人’,朴素的叫法是‘对象’,平常的叫法是男女朋友……哦,还有你喜欢别人,但是别人不喜欢你的,那种叫单恋对象。”

    南山本来就满脑子浆糊,只好顶礼膜拜在一种事物多种叫法的汉语之下。

    “对象是没有。”褚桓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单恋对象,深吸了一口气,不着痕迹地移开自己的目光,毫无破绽——至少在南山那双被蒙蔽的眼里,他毫无破绽。

    而后褚桓说:“单恋的倒是有一个。”

    南山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个消息。

    既然是单恋,那么他还是有机会的,应该是个好消息,可这个“好消息”真是一点也不让人开心。

    南山干巴巴地问:“在……河那边?”

    褚桓避开他的注视,盯着自己碗里的酒说,过了一会,他嘴角化开一个微笑:“在我手心里。”

    南山很难理解“手心里”这三个字中缠绵悱恻的深意,他只能在呆愣过后,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地去解读字面意思。

    放在手心里,那不是豆子吗?

    像豆子一样的人……那应该很小、很纤细的吧?

    南山方才滚烫的心被浇了一碗冷水,他胡乱应了一声,默不作声地借着弯腰盛汤的动作,不动声色地走开了。

    这话题太敏感,褚桓说完就有点后悔,生怕南山看出一点端倪来,因此一时失神。

    等他反应过来,南山已经不在周围了,褚桓有些担心地在附近找了一圈,没找着,只好回到山门前平坦的山坡上,一边喝闷酒,一边心事重重。

    然后一眼看见了被轮番灌酒的袁平。

    袁平给人灌得连滚再爬,已经难以双脚站立了,褚桓伸脚踹了他一下,鄙视地说:“看把你出息的。”

    袁平踉踉跄跄地扑过来抱住他的腿,眼神散乱。

    褚桓正想把他一脚踹开,突然,他听见了袁平的呓语。

    褚桓陡然僵住了,半晌,他缓缓地蹲下来,颤抖的双手抓住袁平的肩膀: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袁平:“妈……”

    袁平抓住了褚桓的衣襟,迷迷糊糊的,几乎睁不开眼了,然后他将自己贴了上去,脸在褚桓的胸口脖颈间随意地乱蹭着,满嘴都是胡言乱语:“妈,我想你了,妈……爸你别生气,嗯,别吃醋,我也想你……”

    他清醒的时候,问过了工作,问过了姑娘,甚至问过了猫,却死活没敢提起这个话茬。

    褚桓缓缓地伸手搂住他的后背,听着他一会“爸”一会“妈”地乱叫,无言以对,只好抬起眼望着天。

    天是没什么好望的,只是他怕自己一低头,眼泪就掉下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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